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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时仓储地 被屏请见ao3:fulvetta

新世界/同行

 

丁青/李子成

 

时间线仓库后

 

 

“你那副表情要摆到什么时候。”丁青说。

那人听见了,没有回头。第一个音节使其肩膀一颤,不像几小时前那般轻易察觉,仍被他余光捕获。

车还在行驶。自驶过上一个弯道,视野逐渐开阔,公路再无曲折。远光一路无碍,笔直地穿透前方黑暗。回程行过三分之一,丁青命前排司机关掉车载音响,好像终于不能忍受里面传出的嘈杂。出言但不伴随动作,手和脚还安放在原处,不是他惯有的风格。

“抱歉。”李子成说。

“说这个干什么。”

“这次不一样。”

“很多事都不一样,你指哪一点?”

“抱歉。”李子成却说。

哦,丁青心不在焉,你以为我想听的就是这个。他们的谈话不顺利,彼此都能预见这点。今晚对方看起来更为疏远,虚弱,他也没有兴致幽默。疲倦在加深。过程里他觉察到对方神情的松动。那张脸上,现在又是什么占了上风。他潜意识仍然对此好奇,只是事已至此,想不出再这样做的理由。丁青伸手打开后座顶灯,借昏黄暖光反复检视衣领和袖口。衬衣是上车前换过的,洁白如新,看无可看。没有什么被留下来。周身都是洗涤剂的味道,闻不出更多了。

 

 

他在临溪的偏僻野径下车,朝水边走。时间临近午后,太阳高悬。他将外套和鞋扔在路边,袖子和裤脚卷起一半。走近后他蹲下,洗手,手一接触水面,血就飘散。不是他的血,也不是别的什么人的。他在市场和人对打,一脚踩翻了摊位边上杀鸡放血的盆。人越打越多,再打下去就说不准血是谁的。摊主摸刀之前,有人从背后闪出来,拉着他跑了。丁青目光一路追着溶解的血线,往上稍抬,看见李子成。李子成蹲在旁边,不说话,低头专心清洗溅了血的衬衫袖摆。他脸颊消瘦,手腕苍白,但头发毛茸茸的,像某种动物。丁青喜欢招惹动物。路人怀里家养的猫狗,街边店里散放的猫狗,灯下草丛流浪的猫狗。他没礼貌,大呼小叫,动手动脚。动物都不喜欢他这种的,见他就烦,要么凶要么躲。但他不在乎,偏喜欢这样。

“喂,子成。”丁青喊。

对方没搭理。

他又喊了一声。

还是不搭理。

手浸在溪里过久,热量全被流水带走了。两只手都湿漉漉的,朝旁边一甩,水混着残留的血四溅。衣服原本干净的地方也弄脏了。不是他自己的衣服。这回招惹上了。李子成转头瞪他。这种表情他也喜欢。似是愠怒,实际并不真的。他亲身试过几次,笃定这点。李子成被惹烦了,起身作势要过来打他。他还蹲着不动。等他走过来,丁青盘算,差不多这个位置。人过来了。猛然动作,妈的结果腿蹲麻了,重心不稳,脚一滑就往后栽。手在空中乱摆,被李子成一把拉住了。但水里果然很滑,他也站不稳。于是一起摔了。这下好,他们狼狈地跌在一起,全身都搞得脏兮兮的。李子成站起来,动作很快,终于受够了一样。动物甩毛般,试图弄掉身上的水。头发都乱了。可能真的要生气。往回走,手又不老实,但多少有点顾忌,试探性地碰碰对方手臂,没什么反应。胆子便又大起来,他揽住那人的腰。这下就算真的挨打也不动——猫打我我心甘情愿受着。但没挨打,没发生什么。听见一声微小叹息,偏头去看,光很晃眼,看不清楚,像是在笑。浅淡的血腥气环绕周身,闻起来生机勃勃。

真好,丁青边走边想,我们都像动物,茹毛饮血,在溪水里洗澡。

 

 

雨后,车窗外夜空明亮。

从刚才起,右手虎口处就有火燎般的疼痛,但这种感受到底来得迟缓。早些时候整条手臂都很麻木。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,想不出有什么困难的。不是处心积虑,也不是心血来潮,只有种难以自抑的激情始终在体内震荡,使心跳如擂鼓,呼吸也不顺畅,必然要毁掉什么才得以平复。按道理确实不应有难处,毕竟连挣扎和反抗都没有,也许比市场上屠夫宰杀家畜都轻松。人已经挨过他的打了。过去累积到现在,腿,腰腹,手臂,脸,部位太多了也记不全。这回再添一个后脑的位置。真冤枉。石武,很乖,太乖了,所以总让人忍不住想打他。他到最后也没有反抗过,有点可惜,但凡有一次也好。无论是哪种身份哪种立场,他们都在该在的位置,做该做的事情。是李子成教他这样的吗,还是说他们都在那个老不死的警察手底下受过同样的训练,脑子里装着封面相同的手册。

原来他们才是一样的。

那还有什么可冤枉。

所以到底为什么困难。轻薄无害的纸张可以划开皮肤,柔软的咽喉也能把刀刃卡住。他手里握着那颗还冒热气的头颅,眼里看见的却只有那个人的脸。正是他抬头的一瞬间,那张脸跃入眼底,手上凝聚的力量便无故走空,徒然错失了下刀的良机。多么楚楚可怜的一张脸。冷漠掺杂进惧意,眼泪混合着汗水摇曳如星。这表情总不会是假的了,丁青无限怜悯地想,为什么这样恐惧得发抖,好像谁要把你吃了一样,难道你真是什么毛茸茸的小猫小狗,肚皮软和得就像冬天的被褥。

反复挥刀,用力不均,割得也不连贯,脖子上刀口就歪歪扭扭。皮肉乱翻,狰狞难看。血溅得满手满脸,烫得如同滚过高温的油。搞成这样了,场面能有多好看。不体面也不划算,丁青用拇指来回蹭虎口处磨破的皮肤,不断加深痛感。入金门多年,到当下这个位置,出行左右簇拥,开门递物,点烟倒酒,事无巨细,永远有人马不停蹄。于是自该保持衣物齐整,双手清洁,就连足下皮鞋也要一尘不染。如今他费加倍的力,做收效甚微的事。事倍功半,不是他的经营之道。又何况他花出去的力气也反过来作用于自己,再迟缓,终究也要报应到身上。

“今天吓到了吗?”丁青问。

李子成闻声看他,神情还是很木然。

“你害怕吗?”

“我应该吗?”对方却反问。

“也是,”丁青笑起来,“李理事难道没做过比这更残忍的事。”

李子成的表情又像被什么刺痛了,眉眼痛苦地纠结起来。多么好的表情,丁青想,一定会有人为了目睹这样的神情而不惜打碎他。抱歉,对方又收敛了爪牙,气势微弱下去。丁青也不打算继续。他不想这样。没意思。不是要继续发泄什么毁坏什么才让对方上车同行。他也不是要听道歉,或者解释,或者坦白。这一夜还没有结束,他们还行在同一条路上,车才驶过半途。

“这次有什么不一样,”丁青叹口气,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,叼在嘴上,“我们都在做该做的事情。”

李子成没说话,低头给他点烟,沉默而顺从。

“真他妈没意思,为什么不能就等着,等它过去,就像这样。”丁青深吸一口,把烟夹在手上,举到光下。他们看着它自己燃烧。烟灰渐长,堆积,剥落,火星飘散。

“混账李仲久想要什么,就给他什么,狗屁警察想要什么——妈的,狗屁警察什么都想要。”车窗降下半寸缝隙,让冷风灌进来,残余的烟灰顷刻散尽。身体后靠,更深地陷进椅内,丁青咧着嘴笑。

“妈的狗东西,一个两个都这样,火急火燎跑我面前,摇着尾巴炫耀他们那丁点聪明手段,好像我很稀罕,好像我真的他妈需要一样。”

“到这时候了,就只是这样吗?”李子成问。

“有什么所谓,”丁青满不在乎地说,“也许我明天就死了,我听医生说抽烟的人到最后都容易得癌,肺癌之类的,死的时候很痛苦,气都喘不上,他妈吓人得很,我都抽了好多年,说不定现在已经得了,咳咳,你看。”

“又在说些什么。”李子成又在皱眉。

“哎算了,逗你笑真难。”丁青拍拍他的脸。

真是奇怪,丁青望着透明的头顶天窗,那里有一小块被切割出来的夜晚。到这时候了,就只是这样,我们就这样坐着聊天。

 

 

八年前在丽水第一次见面,那时候夏天快要过完了。

白日高温仍然肆虐,但入夜后气温快速走低。那天黄昏的时候落过一场急雨,太阳就像掉进雨雾中融化了,天色过早灰蒙,远处的山和海港笼在雾中。丁青只穿一件花哨短袖衫,觉得手脚皆冻得发木。想抽根烟,便去找火。临街的烟铺酒行提早关门,门帘紧闭,路上几无行人。从东西清空的货摊中间挤过,穿行几条狭窄巷道,视野豁然开朗,来到一块空地。路面偶有凹陷,但整体平坦,向外延伸,左右只零星几根路灯和电杆,电线稀疏松垮。手又冻得很,抬腿要走,便在这时看见那人。

那人在远端的一盏路灯底下站着,像在等什么人。光只照亮一半的脸,一半的表情。轮廓模糊,姿态既不紧绷,也不完全放松。他站着,一动不动,让手里的烟自己燃尽了。

“你身上肯定有我想要的。”丁青说。

李子成听见声音,偏过头打量他,神情疏远,警惕,但不过分防备。整张脸都在光下了。光线却不好。丁青凑近点,抬抬下巴,让对方看见他嘴上叼的东西。

人起初盯着他的眼睛,凝视片刻,才往下看,并非有意,只是视线回收前的惯性一瞥。随后他径直提起手腕,两声擦响,一小簇火苗在手中摇晃。丁青俯身借火,盯那一截被照亮的惨白手腕,想起公寓楼下死了丈夫的看店女人。

“你刚才站在这里不动,我他妈以为撞见了鬼。”

“那你挺胆大的。”

“毕竟我什么没见过。”

“这样啊,”对方说,“你刚才走过来,我以为你要打劫。”

“害怕了?”

“倒也没有。”

“那你也挺胆大的,”丁青说,“刚在想什么?”

“在想我好像没什么可给你的。”

“钱,银行卡,什么都没有?”

对方点头。

“真倒霉,”丁青含着烟,古怪地笑了一下,“本来还真有点想打劫。”

那人面上浮出一个遗憾的表情,好像真的为此感到遗憾。右手抖掉堆积的烟灰,他扔了烟,用鞋底把最后一丝火星碾灭了。

“那你有什么想要的?”丁青问。

对方动作短暂一顿,面露迟疑。

“我没什么想要的。”视线又在他身上流转,不多时便移开。很远处传来几声狗叫,间杂人的咒骂。他们都朝那个方向看。但什么也没见到,只有几排矮房的灰影。

“钱吧,”那人望着远处,安静地补充,“或者来钱快的事情,我也不知道,都行。”

他说话语速不快,不贪恋什么,也不急于要去到哪里。丁青观察他的穿着,松垮的西装外套,融入环境的灰色,料很薄,下摆和袖子过长,不像好货。猜的,实际也不清楚好货具体什么样,没见过。手臂凉飕飕的,看了眼自己的短袖衫,在夜里也是斑斓的颜色。

“真是奇怪,”丁青说,“我看你还以为是哪个狗屁大学的高材生。”

“是吗。”

“我就住在那边,那个位置,”丁青手里夹着烟,指过来时的方向,“看得见吗?”

看得见才怪,就是随便乱指的。无聊的玩笑。对方也看出来,敷衍地点点头,撩起袖子看了一眼时间。

“你在等人?”

“没有,我在找住处。”

李子成看起来确实不像干他们这一行的。那种感觉有点像没买对衣服尺码,只是懒得退,将错就错。丁青觉得无所谓,这一行本来也不循规蹈矩,他又没有刻板印象。他自己其实也什么都没有,所以多一个人也没有可损失的。

接下来几年他们白天赚钱,晚上共处一室——李子成对这种说法可能有异议,也可能没有,不管什么意见,反正他也没有说出来过——最开始还捡酒瓶子卖钱,卖的钱都不够一包烟,只能买卷胶带回去补天花板。期间发生很多事情,打架斗殴,争抢地盘一类的。有次在中餐馆门口和人产生争执,记不起来原因。哪记得起那么多。言语冲突上升肢体冲突,他揍了一个人的脸,他的脸又被三个人揍。真他妈冒火。最后李子成一个人把三个人从头到脚都揍了一遍。就说了不要刻板印象。

夏天的时候情绪高涨,偷了一辆破车,半夜开到海边喝酒,喝醉了拉着手唱歌,跳动作怪异的舞。到冬天就像需要冬眠的动物,天天犯懒打瞌睡。他们的住处四面漏风,积蓄不了温度。李子成是不怎么热的热源,到底是热的。晚上躺下来的时候还一切正常,界限分明,第二天醒了就乱套了,手脚全纠缠在一起——他纠缠对方。李子成也困,经常很累的样子,懒得计较,将就着窝在一起继续睡。

八年间凡此种种,不过转瞬。后来他迅速荡平身前障碍,势不可当,独掌北大门派。再后来并入金门位居三把手,接管集团核心要务。举目所及,无人敢轻易对视。至此钱权皆握,便飞天南海北,像条龙一样搜罗满世界奇珍,无论好坏真假,全送李子成。

但李子成从来不要。

丁青想这样好,不然我持续做这件事是为什么。

在丽水屋中度过的冬天那般冷,他尚且一无所有,但拥着对方,便想自己拥着的是一颗滚烫,鲜活,金子般的真心。如今他终于知道李子成说了谎。那一天对方确实在等人,但等的人不是他。到底是不合身的衣服,再愚蠢,也不可能指望一个错误一场骗局会最终成为答案。李子成不想要钱,更不想要他送的真真假假。他想要什么。

他想回去原处,或者从此离开。

那我就放你走好了。

 

 

“三天之后我会去的,具体什么时候出发,我也不知道,可能我把事情解决得差不多就去了,或者随便他妈怎么样吧,时间这么多,我还可以抽空去趟监狱,听李仲久那混账小子当面祝贺我,他不祝贺也无所谓,反正我就喜欢看他气得要死。”

“我给你准备了礼物,等我想好了再送你,到时候你想要就要,不想要就算了,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就这么点事搞那么麻烦。你不要再摆着那样一副表情了,怪可怜的。”

“大哥。”李子成喊他。

他们都注意到车速在放缓。从挡风玻璃望出去,在遥远的城市地平线尽头,升起茫茫枯草般的白色,似要天亮。

这是最后一段路了。

“理事会之后,我们会怎样?”

“我们。”丁青嗤笑一声。

“我们不会变的。”

 

 

end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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